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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梅兰芳:“他如果写回忆录,足当一部晚清民国稗史”

舒諲 梨園雜志 2022-07-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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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苏南、苏北仅一江之隔,而饶瘠迥异。江北有些濒海州县,滩涂每盐碱不毛之地,内陆又多沙荒。梅兰芳(畹华)先生自曾祖始即背离乡井,举室远走沪渎觅食。“不为困穷宁为此”?乃祖,人称“胖巧玲”,生当鸦片战争之时,国势倾危,民生凋敝,不得已北上京师学艺,旋成为闻名都下的青衣花旦,后任四喜班主,父辈雨田是名琴师。畹华8岁习戏,11岁登台,曾师事老伶工陈德霖,而多所更张,渐次声誉日隆,名扬海内外,谓菊部一代宗师有“梅大王”之称。

 

 先父冒鹤亭民初即于我沈昆山(沈葆桢之孙)家识畹华。当时中国银行总裁冯幼伟(耿光)是赏识提携畹华的第一人,与李释戡、吴震修诸公和先君以及齐如山、张彭春先生等被称作“梅党”,我的姑丈不时在灵境八宝坑寓庐宴“梅党”诸君,畹华必到,对前辈名流执礼甚恭。


冒鹤亭


 畹华自移居无量大人胡同,逢排练新剧目,必请先君等莅临缀玉轩,亲为评点磨勘,对唱腔及一举足投手均有所斟酌,于剧词更重雅驯、尽去俚俗欠通之句。四大名旦能得当世名流指归,亲炙熏陶,一如罗瘿公之与程御霜、陈墨香之与荀留香,此所以高出同侪俗流辈者。


齐如山与梅兰芳、罗瘿公


 先君尝言:畹华一生波澜壮阔,广交游,自胜国宗室显贵、北洋军阀官僚、南都豪门势家、富商大憝、帮会头目,以至文人高士、国际名流,相识几半天下,他如果写回忆录,足当一部晚清民国稗史。


 1935年,梅应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之请,赴莫斯科演出。亡兄效鲁时任我驻苏大使馆秘书,指派为畹华的全程陪同兼译员,几乎形影不离。一夕,夜深,两人在都城饭店共饮梅从国内带来的“铁观音”茶,效鲁怂恿畹华写回忆录。梅谦虚地说:“自己忙,文笔也实在不行,没法写。”效鲁答:“我给您当秘书,记录您的话。”畹华微笑不语。这话一直到1956年,畹华来效鲁家时还提起。梅说:“现在,我该请您当顾问了。”可惜畹华去世过早,《舞台生活四十年》没能接下去写,而所成之文仅谈艺事,罕及时代背景材料。梅先生平生亮直廉隅,向不月旦朝政、言人是非,这是他的谨厚处。


梅兰芳在苏联

 

 效鲁又告诉我,梅剧团那次在莫斯科演出,剧团一行人的生活问题,是由梅先生委托戈公振先生和效鲁安排的,演出的剧目是与苏联国家音乐舞台演奏协会商定的。剧团分两处住宿,配角和场面(乐队)人员住新莫斯科饭店。梅本人和张彭春、余上沅住都城饭店。为了方便梅先生吊嗓子,效鲁特地把徐兰沅、王少卿等场面人员接到使馆。梅吊了一段《探母》的快板,当时老生王少亭不在场,梅硬拉效鲁给他配四郎,真是“赶鸭子上架”。效鲁从未设想能与梅大王唱对儿戏,此实乃鲜为人知的轶事也。


 最后一晚,梅剧团还被特邀到国家大剧院演出,这是给予外国演员的特殊荣誉。苏联外交人民委员李维诺夫全家还到场献花,也算是创举。李维诺夫夫人伊薇和女儿都被中国京剧迷住了,每场必到戏剧大师梅耶荷德、丹青柯、斯丹尼斯拉夫斯基和著名演员谢苗诺娃、玛克萨珂娃、柯宁等人都前来观摩。当梅先生演到贞娥自刎时,那位以演《卡门》驰誉的大剧院的首席女演员玛克萨珂娃不禁大惊失色。她对效鲁说:“梅先生的精湛演技令人佩服。我自愧不如。梅先生把一个贞烈的女性演绝了!”


梅兰芳之《刺虎》

 

 梅先生不但演艺超群,举世无双,而一代宗师为人的虚怀若谷,也是当今独一的。只要人家说的有理,他必照着办。所以,同样一出《宇宙锋》,每每场场有新的身段和表演,不断精益求精。

 

 他演《白蛇传》时,向效鲁征求意见。效鲁对白娘娘怀孕临产之际频频摩腹有看法,提出是否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?畹华后来在台上果然照办,只暗示了一二次,不再闹肚子疼了。


 在我的记忆中,有几件事足以说明梅先生对人的尊重和周到。日本投降不久,我由重庆来沪、宁协助接收工作,兼以记者身分访问梅先生,当天正值上海市各界为庆祝抗战胜利,特邀梅先生在“兰心”的晚会上演唱昆曲《刺虎》,这是梅困守“孤岛”以来,首次薙须粉墨登场。梅原本在家安静休息,积蓄精神以应付晚上的演出。可是,这天早晨他接到我父亲的电话,立即答应下午见我们。先君说:“今晚你还有戏,连日来忙累了,改天吧。”梅答:“该忙的早忙完了,就等晚上上戏了。重庆的记者先生大老远的赶来,代表大后方的同胞问候我,我怎能不尽快会见他们?”我们去梅宅拜访,因觉打搅梅的休息,稍坐即走。梅坚邀我们改日再详谈。


 

 又一次,我邀梅先生到我胶州路寓所便酌,并请先君代邀冯、李诸翁惠临,效鲁亦列席。坐定,开席前,老先生们据北面排沙发上谈天,梅独坐南窗前靠背椅上谛听而不插话。


 我忝为主人,理当找些话应酬梅先生。我想起了不久前梅先生和周信芳先生义演《打渔杀家》的事。我俩之间相隔两张空椅,按礼节,我应移樽就教,却一时疏忽。梅先生见我有话对他讲,立刻移步挪坐过来,对我耳语:“老先生们谈得正高兴,咱们说话低声点。您看成吗?”我顿时觉察我的失礼怠慢,汗颜无地。我悄悄问:“那天您的嗓子似乎稍欠平常的清亮圆润,是不是身子有些不舒坦?”梅先生附耳语我:“不。我们虽说是对儿戏,可仍然以萧恩为主。我如果照往常的调门唱,不是存心想压住周先生吗?我就不带私房胡琴,事先关照周先生的琴师依萧恩的调门拉弦子。”听此言,我心十分感动。


梅兰芳、周信芳之《打渔杀家》

 

 梨园行一向重义气。梅先生对过去曾提携过他的人,莫不感恩图报。建国后,冯幼伟丈仅于公私合营银行挂个名,月入不敷开支,是梅先生不时予以接济的。还有很多老朋友、老伙计也常常得到他的资助。李释戡丈,老年丧偶,孤苦无依,是梅先生在年三十晚上邀李来家度岁的。饭罢,李嗒然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。畹华老大不忍地说:“今儿是大年三十,三爷您替我推个庄。”其实,大家都知道,梅先生是从来不赌钱的。此举实是体现出对老友无微不至的关怀了。李病故,梅先生约同言慧珠为之料理后事,并醵资将他的诗集出版。


梅兰芳与李释戡


 对梅先生的艺术评价,欧阳予倩先生曾说过:梅先生是美的化身。可谓一语中的。他的表演在艺术上可称已进入“化境”了,他的品德和素养,也同样如此。因此,我们不但要钻研梅兰芳的艺术,也要学习梅兰芳的为人。这个“人”字,是高尔基所说的大写的“人”字。


(《舒諲随笔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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